第11章 蛹蜕（三）
小说：阴差志异录作者：暮商将离字数：11100更新时间 : 2014-10-13 22:08:09
徽州城东不知多少里有个大邑，傍着一带延绵的东朱山。
东朱山据说山清水秀，柳绿桃红，芳草鲜美，这也仅是据说而已。
安宁秀美的东朱山仅留在邑中人记忆之中，如今人们谈山色变，或是惶恐缄默，恨不得此生再不闻此名——那东朱山的金龙寨，是这方圆十里最大的山贼窝。
前些年尚好，自从那大山贼伏久祸世，金龙寨就气焰日益嚣张，势力直延伸到十里开外。这本是沟通徽州与东边的要道，如今成了龙蛇之地；除非是自恃护持的实力强大，否则商队宁可绕远，避之不及。
既少了劫货的机会，一窝子山贼少不了滋扰四邻。勒索抢掠，作威作福。一个大邑到了掌灯时分家家闭户，无人敢在街上行走，只恐被山贼劫了去。官府也几次纠结兵士讨伐金龙寨，可那伏久是什么人，一夫当关万夫莫开，三两下就叫官兵们丢盔弃甲，铩羽而归。
“东朱山上有金龙，金龙寨里山贼猛。杀人掠货气势凶，万夫难匹伏久勇。”打油诗里这般唱。山贼伏久，成了让人闻风丧胆的名字，亦成了人们咬牙切齿暗自唾骂的对象。
伏久的强大有目共睹，加之他张狂的个性，金龙寨里几乎莫不服从。然而让人诧异的还有，伏久十数年不见衰老的容颜。
当年一道打拼的弟兄死的死，老的老，都不复当年神勇，只有伏久，无论面容行动，都还如二十岁的壮年。
只是当老寨主一朝忽地驾鹤去了，众当家的明争暗斗，多少人反目成仇，而此时伏久长久以来培植的势力大做，手段果决狠辣，暗流汹涌中已屏退其余竞争者。伏久坐上这第一把交椅当是当仁不让，众望所归。
但坐上金龙寨第一把交椅的却并非伏久。伏久托上了一个人，自己却立于他身侧，甘效犬马——林岫登上金龙寨寨主之位时，仅有二十二岁。
一个不通武艺，手无缚鸡之力的林岫，竟成了这大山贼窝的寨主？
这寨主自称目能视妖，还养着一只蛇不蛇虫不虫的妖怪，的确好些次行动都见到有只青毛黄点的妖怪助阵。一时间中山贼更视林岫如神人。且这新寨主的第一道命令也来得古怪，竟是金龙寨中人不得向外泄露寨主之身份。一切事务，即便是寨主谋划，也冠上二当家伏久之名。
秦玉凌不语，善察世情的阴差多少明白林岫的这点意思。只是思及昨夜那毛虫精的伤势，又听了他那情深难掩的叙述，难免心下有些闷闷地。
黑暗中听得林岫低低道：“……成为金龙寨寨主远不是我的最终目的……出身山匪，我若要威震四海，叱咤乾坤，势必需要更大的力量……毛虫精，果真渺小些……”
“伏久，苏州振宏镖局月末送一趟镖……若能劫下，势必大捞一笔……”
“……若能摆平邑西猛虎寨便好了……你说呢？”
“这知县大人新官上任，却没和我们打声招呼，这也说不过去不是……”
……新的山大王语气平静无波，不必明确要求，那毛虫精也能领会。
这样的关系持续太久，久到没人说得出分得清毛虫精之于山贼，究竟是利用的多，或是依赖的多。
伏久从未拒绝林岫的要求，亦不会拒绝。竭尽一个毛虫精所能拼杀，只为让林岫站得更高，俯瞰这大片河山。毛虫精再次妄想，做着虚妄的梦，如同他要变成最强妖怪，如同他想获得林岫一眼垂青。
林岫非是冷漠之人，每每伏久负伤，在那星冷月斜，漏残灯孤之时，林岫便沉默着替他包扎。或常常共温一壶冷酒，临风而坐，看山对饮。若有行动失败时，林岫便在屋内静思，伏久则在门外守候，缄默无言，等他默默舔舐伤口。林岫亦常亲自一针一线，将伏久的衣物缝补，针脚细细密密，整齐排下，好似将十数年岁月，都纫进了那些丝线中……
简单直爽的毛虫怪，比不得心思缜密的林岫，所有情绪跃然脸上，一眼便会让人看破的相思。聪明如林岫，又怎会不知。
寨子里传言流言遍地，那大当家的和二当家的关系总有些古怪，倒有些龙阳断袖的意思呢！林岫与伏久不予回应，只要有能力服众，传言又何妨。只是伏久暗自苦笑……若是一切都如传言，那该多好。
世间没有常胜将军，纵是伏久也不例外。林岫执意拿下水路冲天寨的地盘，不谙水战的金龙寨，便是他亲自督战也一败涂地。险些就做了水下的溺死鬼。多亏了伏久再次显了真身带走。
又是那条青毛黄点，一曲一伸如巨蟒的毛虫，纹痕褶皱或弛或张，短毛紧挨皮肤，更别提恶心的斑点，三对足六只眼，粗大的颚还在眼前一晃一晃。
毛虫精脚不沾地地将林岫带回到东朱山的桂花林。待那毛虫一将自己放下，林岫再忍不得，弯下腰大吐特吐起来。
一切伪装的毫无芥蒂，一切虚伪的其乐融融，都如窗纸捅破，再也藏掖不得。十数年相处竟是隔心疏离如此。毛虫精毕竟是毛虫精，再是热忱无私，坦露肺腑，有求必应，但丑陋如此，又为妖类，叫一个人如何忍受。
才救过林岫一命的毛虫精化成了伏久的模样，蹲在林岫面前想去握住他手。林岫大惊，一巴掌打掉……那双明眸洞穿了伏久的外表，直直看到了内里的毛虫精……
伏久讪讪地愣着，缩到了桂树的浓荫中……
金龙寨的林岫是个认死理的人，他既瞧上了冲天寨的水路，怎肯轻易罢手，也不顾劝阻，只不断思索再打冲天寨的主意。那冲天寨亦是个大寨，不好摆平，一来二往，金龙寨倒吃了几回亏，林岫也觉力不从心些。
毛虫精毕竟是下等妖怪，区区妖力帮不得什么。林岫想到几年前山中曾有一匹小狼，那只狼，当时已修成了半个精魅，不知此时如何。
便独自到了狼穴外偷偷观望，躲在树后立了有小半天儿，也没见着那小狼妖。
却听一阵树叶响动，只觉身后阴风一阵，一回首还看不分明便双目一黑昏死过去。
醒来时已是自己卧房，伏久阴着脸坐在榻边，腮帮微鼓，显然是负气已久。见到林岫醒转，当下没好气道：“你怎的自己跑到狼窝边去，若不是我去得及时，你就被狼妖叼走了！”
林岫“腾”地坐起道：“狼妖？你见着了狼妖？”
伏久皱眉道：“……是有狼妖……只是尚未完全成精……怎么？”
林岫摇头，却掩不住眉间喜色，伏久只觉刺目。
翌日清早，林岫便带了几件镇妖的法器，出了寨子要到那狼穴外再探一次。
彼时晓露沾衣，晨风微寒，雾罥深林，苍苍茫茫看不真切。
到离那狼窝一箭之程的所在，浓雾中显出个熟悉的背影，臂膀宽厚，正半跪在地上，也不知做什么……
林岫呆呆地走近了。
那个熟悉背影边，林岫要找的小狼妖陈尸在此，枯叶上血迹殷红。狼妖的肚皮大开，肠子都流了出来，死状惨烈至极。
而那个半跪在狼妖身边的毛虫精化的男人，手里捧着狼妖的心脏，放到嘴边咬下……
林岫怔住，一步也移动不得。
男人缓缓转过头，身上血痕布满，妖异的脸上均是血迹，唇周更是鲜血淋漓，手里还抓着半块心，浓稠血液一点一滴往下落。见到林岫并不吃惊，只是用血光中仍乌黑的眸子深深望着林岫，声音沙哑，慢慢道：
“……你不必找其他妖怪……你想要的力量，我会给你……林岫，即便只是毛虫精，你要的一切，伏久均会给你……”
浑身是血，生食狼心的毛虫精，却用诡异的温柔语调道出誓言，直教人毛骨悚然。
比他当年轻许的那一百年更为执着坚定。
害怕么，本该害怕，他从未见过这样可怖的伏久。
那时的林岫却痴痴地迎向了伏久的双眼，似多年之前在井中抬头，对上的那双沉默温柔的眼，那时他以为他是自己的生天。如今的林岫不复那时孤苦无助的孩童，却仍躲避不得这双眼。
这般坚决，这般包容，完完全全印着自己的身影，再无其他。多少年汲汲营求地位金钱，多少年嫌憎不齿这卑微妖怪，却仍不能摆脱这双执着的眸子。
林岫默然地走上前去，血腥刺鼻中在他身边蹲下。抬起手，将那管月白的袖子在那人嘴角轻轻擦拭着。
一下下，一点点，纨袖染上比秋枫还浓的嫣红。
相对无言，顺着伏久手中心脏血滴掉下的，还有林岫的眼泪。
为曾经的一百年轻许，为如今许诺一切的誓言，为眼前这为自己杀妖食心，残酷疯狂的毛虫怪……而这些，他林岫此生已打定主意亏欠，无一可以相报。
伏久修炼的是最为便捷却残忍的妖法，如毛虫这般低等的妖怪若也希冀强大妖力，便需生食一千妖怪心脏，取一千妖怪内丹作法，若能采补人类精气，或是吸取仙人之力则又更佳。
四年间，伏久几乎每日杀妖吃心，收取内丹，亦常杀人吸取精元。不多时便连走路都携有血腥之风。
伏久成了令人闻风丧胆的真正嗜血魔头。
随之而长的是伏久日渐增长的妖力，与金龙寨吞灭冲天寨的壮举。只是这世间有一得必有一损，此修炼之法杀孽过重，生时若无天理昭彰，死后必定报应不爽。
“死后呢，死后你当如何？”
“死后，我自入阿鼻地狱，受无间之苦。”伏久轻描淡写，似丝毫不以为意。
既已甘愿为林岫付诸一切，便早料到后果。毛虫怪此举倒有几分决然与悲壮，如飞蛾扑火，奋不顾身。
天色愈渐亮堂，秦玉凌已能看清林岫清秀如白玉团般的脸，而故事也到结束之时。
林岫道：“不知觉竟已天色大亮了……阁下不如随我去用早膳罢。”
秦玉凌也觉肚饿，便跟着林岫出了这寝房。秦玉凌是聪明人，虽林岫不习武功，身量又单薄，硬跟他动起手来或许能制服，但断断逃不出这金龙寨。还是莫要轻举妄动才是。况且就算逃出了金龙寨，一样逃不出未靡的火眼金睛，到头来还是要被拿回天庭受审。跟着未靡是囚徒，还不如在这金龙寨做囚徒。
正胡思乱想着，已出了屋门，只见群山环抱，一块较平坦的山地上建了许多屋舍，又见朝霞红叶，金风桂子，如画在卷轴里般宁静祥和，俨然是个世外桃源。
秦玉凌正讶异，便听林岫道：“此处是家眷住地，故而安静些。弟兄们有家室的少，一般时候也都常在外面的峰头做活，起居也在外面多些。”
“金龙寨的山贼只劫财不劫色么？”秦玉凌疑道。
“呵，自然劫色，能忍辱偷生的不都在这了。”林岫说得风轻云淡。
这年轻人沉稳冷静，心机深沉，金龙寨有这样的人，也难怪称霸一方了。只是不知昨夜那叫伏久的毛虫精去了何处，也不知他能未靡困在阵里多久，此时未靡又如何了。
林岫领着秦玉凌到了一间小阁里坐了，同样是简单的装饰。一个小童模样的人端进来些小菜，秦玉凌也不客气，埋头吃起来。
忽地一人气喘吁吁地闯进来道：
“大当家的，大事不妙！”
“怎的？”
“三大镖局，还有七寨十二会，联合了各方的一众除妖的天师道人，都朝着东朱山过来了！说是近日便要围攻金龙寨！”
林岫脸色微沉，沉吟道：“……果然如此……虽早料到，但搅合进这许多人，实是超乎想象……”
报信的山贼道：“我们原也吓了一跳，怎么镖局也和山贼勾结要来围攻金龙寨，可他们打的旗号是替天行道……”那山贼突然住口，将话生生咽下去。
“……替天行道……然后呢？”
那山贼战战兢兢道：“……替天行道……诛杀伏久！大当家的，到处都在传说……二当家的是妖怪！”
“行了。”林岫沉声喝住，问道：“……你们二当家的去了哪里，可知道？”
“……一早上都在大寨子里，方才出去了，想是去练功的地方……大当家的，咱们寨子里您不是养着一只毛虫一样的妖精么？怎么竟扯到了二当家的头上？”
“……莫多问了，你先去告知众弟兄莫要着慌，我稍后便过去。”林岫将手一挥，屏退那人。
秦玉凌举着筷子，不便说什么，暗暗注意林岫的举动神情。
只见他沉默片刻，眉峰微攒，复而低声问道：“……伏久的伤……究竟如何……”
秦玉凌看不穿他是怎样心情，索性老实答道：“……是被仙界法器所伤……”
“已经……撑不住了么……”林岫的脸霎时更白了些。
秦玉凌停了会儿，方才点头：“……除非是仙法疗伤，不然无法愈合……”
林岫有一刻呼吸停滞。
很快又淡然道：“他已食下九百九十九颗妖怪心，若再吃一颗……想必那些人也奈何不得他……”像是要肯定自己所想似的，又重复了遍：“只要再一颗……”
秦玉凌望着窗外天色晦暗阴霾，大有山雨欲来之势。
金龙寨的劫数至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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东朱山据说山清水秀，柳绿桃红，芳草鲜美，这也仅是据说而已。
安宁秀美的东朱山仅留在邑中人记忆之中，如今人们谈山色变，或是惶恐缄默，恨不得此生再不闻此名——那东朱山的金龙寨，是这方圆十里最大的山贼窝。
前些年尚好，自从那大山贼伏久祸世，金龙寨就气焰日益嚣张，势力直延伸到十里开外。这本是沟通徽州与东边的要道，如今成了龙蛇之地；除非是自恃护持的实力强大，否则商队宁可绕远，避之不及。
既少了劫货的机会，一窝子山贼少不了滋扰四邻。勒索抢掠，作威作福。一个大邑到了掌灯时分家家闭户，无人敢在街上行走，只恐被山贼劫了去。官府也几次纠结兵士讨伐金龙寨，可那伏久是什么人，一夫当关万夫莫开，三两下就叫官兵们丢盔弃甲，铩羽而归。
“东朱山上有金龙，金龙寨里山贼猛。杀人掠货气势凶，万夫难匹伏久勇。”打油诗里这般唱。山贼伏久，成了让人闻风丧胆的名字，亦成了人们咬牙切齿暗自唾骂的对象。
伏久的强大有目共睹，加之他张狂的个性，金龙寨里几乎莫不服从。然而让人诧异的还有，伏久十数年不见衰老的容颜。
当年一道打拼的弟兄死的死，老的老，都不复当年神勇，只有伏久，无论面容行动，都还如二十岁的壮年。
只是当老寨主一朝忽地驾鹤去了，众当家的明争暗斗，多少人反目成仇，而此时伏久长久以来培植的势力大做，手段果决狠辣，暗流汹涌中已屏退其余竞争者。伏久坐上这第一把交椅当是当仁不让，众望所归。
但坐上金龙寨第一把交椅的却并非伏久。伏久托上了一个人，自己却立于他身侧，甘效犬马——林岫登上金龙寨寨主之位时，仅有二十二岁。
一个不通武艺，手无缚鸡之力的林岫，竟成了这大山贼窝的寨主？
这寨主自称目能视妖，还养着一只蛇不蛇虫不虫的妖怪，的确好些次行动都见到有只青毛黄点的妖怪助阵。一时间中山贼更视林岫如神人。且这新寨主的第一道命令也来得古怪，竟是金龙寨中人不得向外泄露寨主之身份。一切事务，即便是寨主谋划，也冠上二当家伏久之名。
秦玉凌不语，善察世情的阴差多少明白林岫的这点意思。只是思及昨夜那毛虫精的伤势，又听了他那情深难掩的叙述，难免心下有些闷闷地。
黑暗中听得林岫低低道：“……成为金龙寨寨主远不是我的最终目的……出身山匪，我若要威震四海，叱咤乾坤，势必需要更大的力量……毛虫精，果真渺小些……”
“伏久，苏州振宏镖局月末送一趟镖……若能劫下，势必大捞一笔……”
“……若能摆平邑西猛虎寨便好了……你说呢？”
“这知县大人新官上任，却没和我们打声招呼，这也说不过去不是……”
……新的山大王语气平静无波，不必明确要求，那毛虫精也能领会。
这样的关系持续太久，久到没人说得出分得清毛虫精之于山贼，究竟是利用的多，或是依赖的多。
伏久从未拒绝林岫的要求，亦不会拒绝。竭尽一个毛虫精所能拼杀，只为让林岫站得更高，俯瞰这大片河山。毛虫精再次妄想，做着虚妄的梦，如同他要变成最强妖怪，如同他想获得林岫一眼垂青。
林岫非是冷漠之人，每每伏久负伤，在那星冷月斜，漏残灯孤之时，林岫便沉默着替他包扎。或常常共温一壶冷酒，临风而坐，看山对饮。若有行动失败时，林岫便在屋内静思，伏久则在门外守候，缄默无言，等他默默舔舐伤口。林岫亦常亲自一针一线，将伏久的衣物缝补，针脚细细密密，整齐排下，好似将十数年岁月，都纫进了那些丝线中……
简单直爽的毛虫怪，比不得心思缜密的林岫，所有情绪跃然脸上，一眼便会让人看破的相思。聪明如林岫，又怎会不知。
寨子里传言流言遍地，那大当家的和二当家的关系总有些古怪，倒有些龙阳断袖的意思呢！林岫与伏久不予回应，只要有能力服众，传言又何妨。只是伏久暗自苦笑……若是一切都如传言，那该多好。
世间没有常胜将军，纵是伏久也不例外。林岫执意拿下水路冲天寨的地盘，不谙水战的金龙寨，便是他亲自督战也一败涂地。险些就做了水下的溺死鬼。多亏了伏久再次显了真身带走。
又是那条青毛黄点，一曲一伸如巨蟒的毛虫，纹痕褶皱或弛或张，短毛紧挨皮肤，更别提恶心的斑点，三对足六只眼，粗大的颚还在眼前一晃一晃。
毛虫精脚不沾地地将林岫带回到东朱山的桂花林。待那毛虫一将自己放下，林岫再忍不得，弯下腰大吐特吐起来。
一切伪装的毫无芥蒂，一切虚伪的其乐融融，都如窗纸捅破，再也藏掖不得。十数年相处竟是隔心疏离如此。毛虫精毕竟是毛虫精，再是热忱无私，坦露肺腑，有求必应，但丑陋如此，又为妖类，叫一个人如何忍受。
才救过林岫一命的毛虫精化成了伏久的模样，蹲在林岫面前想去握住他手。林岫大惊，一巴掌打掉……那双明眸洞穿了伏久的外表，直直看到了内里的毛虫精……
伏久讪讪地愣着，缩到了桂树的浓荫中……
金龙寨的林岫是个认死理的人，他既瞧上了冲天寨的水路，怎肯轻易罢手，也不顾劝阻，只不断思索再打冲天寨的主意。那冲天寨亦是个大寨，不好摆平，一来二往，金龙寨倒吃了几回亏，林岫也觉力不从心些。
毛虫精毕竟是下等妖怪，区区妖力帮不得什么。林岫想到几年前山中曾有一匹小狼，那只狼，当时已修成了半个精魅，不知此时如何。
便独自到了狼穴外偷偷观望，躲在树后立了有小半天儿，也没见着那小狼妖。
却听一阵树叶响动，只觉身后阴风一阵，一回首还看不分明便双目一黑昏死过去。
醒来时已是自己卧房，伏久阴着脸坐在榻边，腮帮微鼓，显然是负气已久。见到林岫醒转，当下没好气道：“你怎的自己跑到狼窝边去，若不是我去得及时，你就被狼妖叼走了！”
林岫“腾”地坐起道：“狼妖？你见着了狼妖？”
伏久皱眉道：“……是有狼妖……只是尚未完全成精……怎么？”
林岫摇头，却掩不住眉间喜色，伏久只觉刺目。
翌日清早，林岫便带了几件镇妖的法器，出了寨子要到那狼穴外再探一次。
彼时晓露沾衣，晨风微寒，雾罥深林，苍苍茫茫看不真切。
到离那狼窝一箭之程的所在，浓雾中显出个熟悉的背影，臂膀宽厚，正半跪在地上，也不知做什么……
林岫呆呆地走近了。
那个熟悉背影边，林岫要找的小狼妖陈尸在此，枯叶上血迹殷红。狼妖的肚皮大开，肠子都流了出来，死状惨烈至极。
而那个半跪在狼妖身边的毛虫精化的男人，手里捧着狼妖的心脏，放到嘴边咬下……
林岫怔住，一步也移动不得。
男人缓缓转过头，身上血痕布满，妖异的脸上均是血迹，唇周更是鲜血淋漓，手里还抓着半块心，浓稠血液一点一滴往下落。见到林岫并不吃惊，只是用血光中仍乌黑的眸子深深望着林岫，声音沙哑，慢慢道：
“……你不必找其他妖怪……你想要的力量，我会给你……林岫，即便只是毛虫精，你要的一切，伏久均会给你……”
浑身是血，生食狼心的毛虫精，却用诡异的温柔语调道出誓言，直教人毛骨悚然。
比他当年轻许的那一百年更为执着坚定。
害怕么，本该害怕，他从未见过这样可怖的伏久。
那时的林岫却痴痴地迎向了伏久的双眼，似多年之前在井中抬头，对上的那双沉默温柔的眼，那时他以为他是自己的生天。如今的林岫不复那时孤苦无助的孩童，却仍躲避不得这双眼。
这般坚决，这般包容，完完全全印着自己的身影，再无其他。多少年汲汲营求地位金钱，多少年嫌憎不齿这卑微妖怪，却仍不能摆脱这双执着的眸子。
林岫默然地走上前去，血腥刺鼻中在他身边蹲下。抬起手，将那管月白的袖子在那人嘴角轻轻擦拭着。
一下下，一点点，纨袖染上比秋枫还浓的嫣红。
相对无言，顺着伏久手中心脏血滴掉下的，还有林岫的眼泪。
为曾经的一百年轻许，为如今许诺一切的誓言，为眼前这为自己杀妖食心，残酷疯狂的毛虫怪……而这些，他林岫此生已打定主意亏欠，无一可以相报。
伏久修炼的是最为便捷却残忍的妖法，如毛虫这般低等的妖怪若也希冀强大妖力，便需生食一千妖怪心脏，取一千妖怪内丹作法，若能采补人类精气，或是吸取仙人之力则又更佳。
四年间，伏久几乎每日杀妖吃心，收取内丹，亦常杀人吸取精元。不多时便连走路都携有血腥之风。
伏久成了令人闻风丧胆的真正嗜血魔头。
随之而长的是伏久日渐增长的妖力，与金龙寨吞灭冲天寨的壮举。只是这世间有一得必有一损，此修炼之法杀孽过重，生时若无天理昭彰，死后必定报应不爽。
“死后呢，死后你当如何？”
“死后，我自入阿鼻地狱，受无间之苦。”伏久轻描淡写，似丝毫不以为意。
既已甘愿为林岫付诸一切，便早料到后果。毛虫怪此举倒有几分决然与悲壮，如飞蛾扑火，奋不顾身。
天色愈渐亮堂，秦玉凌已能看清林岫清秀如白玉团般的脸，而故事也到结束之时。
林岫道：“不知觉竟已天色大亮了……阁下不如随我去用早膳罢。”
秦玉凌也觉肚饿，便跟着林岫出了这寝房。秦玉凌是聪明人，虽林岫不习武功，身量又单薄，硬跟他动起手来或许能制服，但断断逃不出这金龙寨。还是莫要轻举妄动才是。况且就算逃出了金龙寨，一样逃不出未靡的火眼金睛，到头来还是要被拿回天庭受审。跟着未靡是囚徒，还不如在这金龙寨做囚徒。
正胡思乱想着，已出了屋门，只见群山环抱，一块较平坦的山地上建了许多屋舍，又见朝霞红叶，金风桂子，如画在卷轴里般宁静祥和，俨然是个世外桃源。
秦玉凌正讶异，便听林岫道：“此处是家眷住地，故而安静些。弟兄们有家室的少，一般时候也都常在外面的峰头做活，起居也在外面多些。”
“金龙寨的山贼只劫财不劫色么？”秦玉凌疑道。
“呵，自然劫色，能忍辱偷生的不都在这了。”林岫说得风轻云淡。
这年轻人沉稳冷静，心机深沉，金龙寨有这样的人，也难怪称霸一方了。只是不知昨夜那叫伏久的毛虫精去了何处，也不知他能未靡困在阵里多久，此时未靡又如何了。
林岫领着秦玉凌到了一间小阁里坐了，同样是简单的装饰。一个小童模样的人端进来些小菜，秦玉凌也不客气，埋头吃起来。
忽地一人气喘吁吁地闯进来道：
“大当家的，大事不妙！”
“怎的？”
“三大镖局，还有七寨十二会，联合了各方的一众除妖的天师道人，都朝着东朱山过来了！说是近日便要围攻金龙寨！”
林岫脸色微沉，沉吟道：“……果然如此……虽早料到，但搅合进这许多人，实是超乎想象……”
报信的山贼道：“我们原也吓了一跳，怎么镖局也和山贼勾结要来围攻金龙寨，可他们打的旗号是替天行道……”那山贼突然住口，将话生生咽下去。
“……替天行道……然后呢？”
那山贼战战兢兢道：“……替天行道……诛杀伏久！大当家的，到处都在传说……二当家的是妖怪！”
“行了。”林岫沉声喝住，问道：“……你们二当家的去了哪里，可知道？”
“……一早上都在大寨子里，方才出去了，想是去练功的地方……大当家的，咱们寨子里您不是养着一只毛虫一样的妖精么？怎么竟扯到了二当家的头上？”
“……莫多问了，你先去告知众弟兄莫要着慌，我稍后便过去。”林岫将手一挥，屏退那人。
秦玉凌举着筷子，不便说什么，暗暗注意林岫的举动神情。
只见他沉默片刻，眉峰微攒，复而低声问道：“……伏久的伤……究竟如何……”
秦玉凌看不穿他是怎样心情，索性老实答道：“……是被仙界法器所伤……”
“已经……撑不住了么……”林岫的脸霎时更白了些。
秦玉凌停了会儿，方才点头：“……除非是仙法疗伤，不然无法愈合……”
林岫有一刻呼吸停滞。
很快又淡然道：“他已食下九百九十九颗妖怪心，若再吃一颗……想必那些人也奈何不得他……”像是要肯定自己所想似的，又重复了遍：“只要再一颗……”
秦玉凌望着窗外天色晦暗阴霾，大有山雨欲来之势。
金龙寨的劫数至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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