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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0章 蛹蜕(二)

小说:阴差志异录作者:暮商将离字数:14242更新时间 : 2014-10-13 22:08:09
    “老八,老三和老五同我去掏鸟蛋,你去把柴打了!要是不够夜里当家的可要罚呢!”

    “老八,你帮我把衣服给洗了吧!”

    “老八,你帮我去给独眼师父捶背吧!”

    小鬼头们嘻嘻哈哈,一溜儿跑开了,留下这么几句交待,还有傻乎乎站在风里沉默的小娃儿。

    沉默的小娃去帮那几个淘气包给独眼师父捶了背,浆洗了一大盆衣服,又乖乖地背了斧头去打柴。

    那时的林岫不过是金龙寨里最不起眼的小字辈。刚出生就给人丢在了东朱山里,本是要被恶狼活剥的,碰巧遇上个男人给捡了回去,只可惜不是捡回大宅豪邸,也不是那农户田舍,而是——方圆十里最大的山贼窝——金龙寨。

    山贼窝里都是粗犷蛮横,好战无赖的汉子,哪里顾得个小娃娃。林岫便同其他孩童般给个寨子里老去的妇人们拉扯大。及至四五岁便帮着做活,又和其他小孩一道被山贼窝里的管教师父按年纪编了排号,平辈兄弟相称。林岫排到了老八。

    林岫年纪小,虽长在山贼窝,却肤如玉脂,身量单薄,性子又温诺些,必然遭人欺负。小小的林岫只会忍气吞声掉眼泪,爱逞风头的小山贼们欺负惯了他,谁也不同他亲近。当时的林岫还以为,乖乖地完成了他们交代的任务,便能得到同伴的赞扬。最瘦弱的身子拼命挑起重活,努力摆脱伙伴的排挤疏远。

    “三哥哥,我今日瞧见了一只狐狸,那是只修成精的,气味都和别的不一样呢!”

    “五哥哥,我悄悄告诉你,山下张猎户家的媳妇儿是山雉精变的!”

    “七哥哥,歪嘴大哥是被狼怪给咬死的!”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“呸呸呸,真没羞!你怎么知道他们是妖怪!”

    “就是,这么大了还撒谎,羞不羞!”

    “牛皮大王林岫!林岫是牛皮大王!哈哈哈……”

    伙伴们每每嘲笑着,变本加厉地厌恶与欺负他。哪有那么多妖怪可以看的?这林岫吹起牛皮好不知羞呢。

    林岫急红了眼,跺着脚要辩解。

    因他的确没有撒谎。

    目能视妖的能力是与生俱来,是人是妖,是动物还是精魅,林岫只消一眼便认得出。

    他替掏鸟蛋的淘气包们打柴的这日,已是立秋过后。

    单衣草鞋,负了沉沉一担柴火,老八瘦小的身子穿梭于山林丘溪中。

    枫色如火,红叶流水,夕烟红霞也一并晃入了水中,一带嫣红,随水天涯。山势绵延不见尽头,食萍之鹿,叫晚之鸦,尽在这东朱山的秋暮里。

    东朱山有一大片桂花林,到那桂花盛放时,简直是花香十里,阵阵不绝。老八最喜这片桂花林,摘得许多桂花放进囊中,满身都是香的呢。

    负柴走在桂花林中,信步闻香,老八忽觉气氛不对,眼尖地瞧见一株桂花树下,有什么东西在一曲一伸蠕动——

    是条约两寸长的青毛黄点大毛虫,都已入秋却还没化蛹,大约是从叶片上摔下,挣扎着回不到树上。

    年仅六岁的少年,慢慢拾起那条,垂死毛虫。

    少年笑了,眼睛亮亮,一左一右两个醉人梨涡,叫它一眼陶醉,叫它一生陶醉……

    “咳……咳咳……”伏久忽地一阵咳嗽,伤势无法治愈,只得强自支撑,护住心脉。

    “……他为何……要捡起一只毛虫?”秦玉凌微微诧道。

    “……林岫目能辨妖……我那时刚好成精,正是脆弱之时,又被螳螂扫到树下……”伏久道:“他需要收服一只妖怪,而若非林岫,我命当绝……”

    老八将手中的毛虫怪摊在伙伴们面前,得意道:“这可是只毛虫精呢!”

    谁料伙伴们笑得更厉害了:“哎哟哟,毛虫也会成精?”

    “老八你的牛皮都吹到天上去了!”

    这次的老八着急分辩:“这真是毛虫精啊!”一连几天逢人便道自己收了一只毛虫精。开始人只当他是玩笑,也都不理他,听得多了最后竟都烦躁起来。

    “真恶心,丑死了丑死了!”有人拿着棍儿朝那毛虫戳着,老八便忙将盛着毛虫的盒子死死地护在怀里。

    “整天妖怪妖怪的,我看老八自己就是妖怪!打死妖怪!”

    “对,打死妖怪!”

    老八捂着头蹲在地下任人又打又踢,直到师父大喝,小山贼们作鸟兽散。老八抽抽搭搭,擦干眼泪,默默拾起地上毛虫。

    老八日日喂那毛虫新鲜的叶片,又时时看护着毛虫精不被伙伴们弄死。

    小小毛虫,果真是自己见过的,最没用的妖精。

    这日老八发觉装着毛虫的盒子不见了,慌忙地四处询问。老三笑哈哈一指,“丢到那枯井里去了,你下去找吧!”

    来不及生气,老八沿着绳子下到那深深枯井底,摸索了一圈,哪有什么毛虫。却听“卡擦”一声剪子,绳索断了。井口嘻嘻哈哈一片顽劣笑声:“毛虫精给你放在井边,你就想办法慢慢爬上来吧!哈哈哈……”

    笑声渐杳,老八在井里又叫又嚷,无人回应;尝试着爬上去,却攀着井壁一手青苔……

    从那唯一望得见外界的井口看,日过中午,又日薄西山,老八已哭得声音嘶哑,坐在井底默然。

    始悟不管自己替他人做得再多,也不会得来信任青睐。所有能辨别妖怪的炫耀也都不被理解,只是别人欺辱的笑柄。只要自己是弱者,便活该被欺负。为了那弱小毛虫精,流落至此地步。六岁大的孩童,已觉心冷。

    寒风飒飒,老鸦叫冷,霜甃愁听。一阵风过,几片枯叶簌簌地自井口撒下来。井里的小人颤抖着抱着身子蜷做一团,望着天色渐暗,心也随着沉了下去。今夜,想是要冻死了。

    忽地,井口一阵怪异的响动,小人儿用尽力气往井口投去一眼……

    圆圆井口,日暮彤云,天色酱紫。

    一人立在井边,正往下看。五官方正,浓眉英挺。暮色里轮廓氤氲。悄然间四目相接。

    那不是个普通青年,而是妖。一只毛虫化成了人形。

    那一霎,蓦地怜惜,目光无声,与井口的天光一道漏下,包裹了井底泪痕干涸,脏兮兮的小娃。

    那一霎,老八以为,周遭黑暗,只这圆圆小井口中出现的这人,是他的生天……

    是夜,星寒露冷,月暗霜浓,桂花香晕满山,一个高大青年抱回了冻僵的老八。

    窝在怀里的小人道:“毛虫怪,你若是早点显形就好了……他们都不信我……可是我也不要他们信了……”

    青年爽朗地笑:“不信便不信,你从今信我便是。”

    小人的眸子在夜里漾着水色,问道:“毛虫怪,你叫什么?”

    “……你嫌我出来得慢,不如我叫伏久吧?”

    “……伏久?……伏久……我不想再被人欺负了……你是妖怪,你能帮我么?”

    “……好。你救我一命,我今后自当护你周全……”卑微的毛虫精竟也有知恩图报之心。甘愿倾尽一生相随,报这小娃的救命之恩。

    小人儿道:“那你要帮我成为最大的山贼,人人都畏惧,不敢欺侮的山贼大王。”伸出小指,郑重道:“我们来打勾勾……”

    叫伏久的毛虫怪有些疑惑,不知所以也伸出小指。

    小小手指缠上大手指,冰冰凉凉,小人儿稚气又坚决的声音飘散风中:

    “拉钩上吊,一百年,不许变……”

    一百年,不许变……

    人之寿命何其短暂,一百年早是一人寿命之极,对于妖类却如同指顾。毛虫精自认可以对一个凡人轻许一百年光阴。早该料到,法力低微如它,安稳守得他一生一世一百年,只是痴妄。

    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

    那夜抱回老八的男子留在了金龙寨,成了金龙寨的山贼。一进寨子便大展身手,凭着卓绝武艺,屡立奇功,很快就升到了当家的一众人里。

    而老八少言寡语,再不提那些山精水魅,他天生体质羸弱,不宜习武,便格外留心每次劫镖的赃物中有无书文典籍,加之伏久出山总给他带这些,老八便趁着收拾完活计的空闲从认字学起,勤修苦读,开拓视野,一本本一页页,津津有味,默诵于心。亏得有伏久撑腰,才不至被那些小鬼头们作弄嘲讽得厉害。

    只是老八绝不甘于受人庇护。他之志向,在青云之上。

    七岁那年,老八亲睹伏久杀人。

    手起刀落,山贼们血迹沾满的手摸上金灿灿白花花的元宝。而伏久在舔着刀口的血。

    伏久张狂地笑:“我要那些钱做什么,人的精气可使我功体增长。”

    老八沉默良久,道:“……你日后分赃,也定要多分些。有钱能使鬼推磨,这句话总不错的。”

    伏久一愣,随即一摸年少老成娃儿的头:“那好,我分来的都给你留着。”

    老八淡淡笑了。伏久蓦然发觉,老八那一左一右俩深深梨涡,只剩得了左边一个。

    右边的梨涡,与老八真挚的笑容一道,消失在童年的哑默无声中。

    许多年来,伏久犹记得的,仍只有那日暮彤霞,丛桂浓芳中,瘦小娃儿拾起毛虫精的一刹,笑得眼弯如半月,梨涡能酿出芳醇来。

    十三岁那年,默默无闻的老八策动了一次劫镖。金龙寨收获颇多,从此声名鹊起,或是说……恶名远播。老八崭露头角,又有伏久护持,在金龙寨中备受重视。

    十三岁的老八,以林为姓山为名,自名林岫。

    要排挤掉周遭习武善战的同辈脱颖而出,岂是易事。林岫急于立下更多大功,于金龙寨昂首立足。

    正当风头正劲之时,林岫遭遇人生一场惨痛失败。

    那次本已是设好了局,万事周全只等那商队经过东朱山。不想到底年少轻狂经验浅薄,反中了计中计,一队弟兄死伤大半不说,林岫自己亦是借助伏久妖力才侥幸逃出,直被人追杀出一个山头的路。

    伏久为妖,自然不是凡人可比,林岫胆颤心惊信着。却不料那商队里竟有除妖捉鬼的几个道士,念符做法,一番恶战下来,伏久再无力支撑。转瞬不留神,一个镖师的流星锤就这么朝小山贼挥去……

    伏久眼疾手快扯过林岫,却只减了些余力,终究慢了一步——流星锤已扫上林岫的腰。

    怒上心头的毛虫精现了原形,一条如巨蟒般的毛虫,青毛黄点,摇头摆尾,身上纹痕褶皱,一曲一伸,格外滑稽恶心。

    众人看傻了眼,这张牙舞爪的怪物是毛虫?毛虫也成精?别提多可笑。

    就是这发愣的片刻,毛虫精吐出一片绿烟,卷着林岫溜出重围……

    ……山溪潺湲,高林残照,晚蜩凄切,血色夕晖中,毛虫怪方松了口气,放开了卷着的林岫。

    林岫立马颤抖地蹲了下去,毛虫精正待上前查看。却见林岫抬起头惊恐望了它一眼,往后缩了缩,又马上垂下头不愿再看……

    是呵,外表丑陋的毛虫精,便连林岫也是嫌憎。

    毛虫精化成人形,伏久那张五官方正英气逼人的脸又在面前,只是失了往日张狂恣肆,苍白双颊沉默着。

    林岫扶着腰道:“……呵……即便是你在……我还是会受伤……”

    “……”

    “我需要更强大的力量……现在……远不够……”林岫的眸子在夕晖中变得通红,不甘和愤懑被这斜曛点燃,哪里望得见伏久亦喘息不继,血迹斑斑。

    “你要力量……我给你……”

    “……你行吗?你只是……”只是一只妖力低微的毛虫精。

    “……行……我会给你……更强大的力量……”

    伏久想要轻轻抚摸林岫的头,却被这大孩子避开了。他那刻知晓林岫不是关在笼里的金丝雀,而是被禁锢的鹰,搏击长空,翱翔青云,大展鹏程的鹰。而他这只妖精,便该做送他上青云的好风。为林岫,伏久甘愿。

    此役失利,主谋的林岫被震怒的匪首们惩罚,受了五十鞭笞,痛昏过去又痛醒过来,倔强不肯哼一声,末了还被关在柴房中跪上一整夜。

    伏久亦受了三十鞭,咬牙挨过,就看着林岫被罚,不求情不分辨,沉默无言。少不了有人诧道,这素日里最疼惜林岫的六当家怎地今日畏畏缩缩成了哑巴,那林岫的小身板怎么挨得过这顿好罚。人心凉薄,可见如此。

    却只有伏久在夜色催更,风歇人定之时,隔着窗子望柴房里偷望。

    月影朦胧,少年跪在柴房中央,肩膀抽动微微,一手扶着腰“嘶嘶”地倒抽气。便是被打得昏死时也不肯掉的眼泪,而今成线。好似那月下鲛人,流泪成珠般。

    柴房地上,月影如霜,映出外头那人的轮廓,投影至少年身旁,触手可碰。少年想擦眼泪却还是任其自流。他不说话;他不作声。他知他在外头,自顾自哭泣;他知他在哭泣,他侧耳默听。

    窗里窗外,对一轮月影冷清,两厢心意相通。

    自此,在明伏久神勇打拼,成了金龙寨无可争议的第一战将,加之他气焰嚣张,狂妄不羁,时人莫敢违逆。在暗林岫暂敛锋芒,运筹帷幄,积蓄实力,伺机而动。打通寨内人脉时,伏久多年来瓜分而来的赃款起了大作用。谁不爱财,何况是山贼。不消几年,已培养出自己的一脉势力。

    林岫的笑容一夜间倏地回来,见谁都是嘴角浅浅抿起,温和无害,淡定从容。

    只这笑容每每与伏久相会便消散无踪。沉默忧虑,才是真正的林岫。

    毛虫精惯于山匪们厮混,有一肚子笑话说给林岫听,林岫从不曾笑。毛虫精也不在意,只顾说着。直到发现林岫愣愣地盯着一头潜伏于树丛中的小狼发呆。那不是普通的小狼,而是已修成半个精魅的狼妖。一只狼妖,一只毛虫精,孰轻孰重,一目了然。伏久目光一寒。

    及至冬时,大雪封山,天寒地冻,枕冷衾寒。林岫腰有旧疾,天稍冷时即犯病,常常冻得整夜不眠。

    雪漫岑头,朔风吹寒,一盏孤灯飘飘悠悠晃进林岫寝房。

    面墙而卧的人呼吸沉稳,想是睡熟了。想将他被儿轻拢,却触到冰冰凉凉,骨瘦如柴。伏久心下一痛,轻悄地掀了被子,睡在那人身边。壮着胆子将他搂在怀中,以身传温,将冰坨似的人捂暖。尤其是那冬日里冻得犯疼的腰。

    自打多年前那日显形,平日里林岫肢体上多有回避,不肯轻易与他接触,哪怕是摸头攀肩也多有抵触,也只在这睡熟的浓夜,方能搂他在怀。

    斜月灯昏,能见的仅是那人散开黑发如泼墨,一段颈子似玉膏。伏久抱在怀里的,好似比自己内丹与妖力更重,是小小毛虫精一颗心。

    毛虫精大半个背膀露在外头,丝毫不冷。林岫睁着双眼瞪着白墙,身后呼吸沉郁,体温似火。竟都是一夜未眠……

    “我知道那时的林岫是醒着已是很多年后,因为发觉林岫睡着了的习惯,是胡乱地踢人……而他那夜,十分安静,不曾动过分毫……”伏久淡淡笑道:“他这破习惯也不知改改,我常被他踹得青一块紫一块……倒不会恼,他那极差的睡相,反倒有几分素日里绝不能见的可爱率真……是只能被我看见的,最真的林岫……”

    天色已是拂晓,鸡唱五更,不知觉中伏久已和秦玉凌闲侃整夜。

    伏久过来,两下扯掉束在秦玉凌手上绳索,道:“瞧你这样身子,怕是比林岫都不如。你既说你是那仙人罪囚……不如祝我一臂之力,取到他的仙力……”

    秦玉凌怔怔地不知怎生回答。只问:“……取他仙力,对你而言,究竟有多大助益?”

    门口忽地响动,一人推门而入,月白长衫,清秀纤细,竟是林岫。

    “伏久……山下有探子回报,说是你的真身已被识破,现今已传得满城风雨了……”

    伏久一愣,随即咬牙道:“此事仅你我二人得知,如何传出去的……凭他们怎么说去,又能把我如何……”话虽如此,仍是面色一沉,道:“我去问问情况……你莫担心。”

    林岫淡然点头,目光悠悠,一路送着伏久出了寝房。

    待到他消失了许久,方回过头,吹熄灯火。虽已破晓,屋内却仍黑暗一片,难以视物。

    林岫的轮廓模糊在阴影中,声音空荡荡:

    “……他的伤势,如何了?……方才是你想知道仙力对他有多大助益?……不如我接着说与你听?”

    笑声苍凉阴森,林岫像是知晓了昨夜伏久所述,也不紧不慢,娓娓道来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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