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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5章 清酌(二)

小说:阴差志异录作者:暮商将离字数:11220更新时间 : 2014-10-13 22:08:11
    秦玉凌听见自己嘴里吐出一个牵肠挂肚,刻骨蚀心的名字:

    ――“……九郎……”

    唤作纪清酌的男子猛然一颤,随即极快掩去眼中一闪而逝的精光,望着秦玉凌些许茫然。

    “……不……是我弄错了。”秦玉凌站起身,将巾布丢回了水盆里,道:“你与我一个故交倒有些相似,故而叫我一时眼花……”

    尾音不知觉拖得稍长,似未尽的秋风萧瑟。蜡黄的脸在灯下愈显惨淡,那纪清酌却不看他,只管向未靡那边望着。

    未靡不语,纪清酌亦不语。陡然间整间屋子像窜进了股冷风似的。

    还是秦玉凌来陪笑道:“纪公子,我叫秦二,这位是我家公子,姓魏,单名一个靡字……”

    未靡冷哼一声,瞥他一眼,并不反驳。此时听纪清酌淡淡道:“此番仰仗魏公子相助,清酌在此谢过。公子之恩,来日定当为报……”

    说罢竟径自下了榻朝门边踱去。

    秦玉凌忙拦下道:“纪公子这是要去哪?你这一身伤,又被人追拿,现下天又大黑,快别走了。”

    纪清酌摇首,再细想了一会儿,恐是也觉此话有理,便微低下头去不做声。

    秦玉凌哪里还看不出,连忙牵了他,按在榻上坐好,好言道:“你且过了今晚再作打算,横竖有我家公子护持,谁敢动你分毫。”边说边觉不可思议,今次为这纪清酌,已是一而再再而三地越过未靡,擅作主张,这是平常善于逢迎的秦玉凌绝不敢做的蠢事。

    纪清酌颔首道:“……有劳秦二哥。”

    烛火不明,总叫秦玉凌从那白衣墨发的人清冷面庞中,生生看到二十年时光回溯,回溯到那年冬雪夜,白衣的狐妖九郎在灯下眉痕惨淡,对他道:“求你救他。我愿交付你半世的修为……”

    正出着神,只听未靡道:“……那些人为何捉拿你?”

    许久方反应过来此话是同纪清酌说,秦玉凌也正有此一问。

    纪清酌原不欲答,复又思索会儿,才道:“因被家父禁足,私自逃出,故才……”

    “……既是被令尊禁足,那身上的伤又是怎么回事?”秦玉凌道,未靡斜了一眼。

    “……呵……”纪清酌故作淡然,道:“家规伺候而已……”

    “到底是什么缘故,竟打得这般狠……”谁家的老子打起儿子来能这般不留情,看这纪清酌斯文有礼,也不像是什么作奸犯科的人。那礼部的老头子,当年便是刻板迂阔,如今对儿子也是这样狠心。秦玉凌不觉有些忿然。

    纪清酌低下头去不语,像是有难言之瘾。秦玉凌便是万分想知道,也只得按捺下去。

    于是一夜少话,各人自去休息。只那秦玉凌偷觑着已睡下的纪清酌的身板出神,几乎彻夜未眠,直到欲曙才睡去。此且按下不提。

    翌日起来,屋内早不见了纪清酌,连未靡也一同没了踪影。询问了掌柜小二,只说天还未大亮那两人便一前一后都出去了,秦玉凌不由生疑,便立马出门去寻。

    临安的早市一如当年,人潮如织,车马川流,京中的河道上货船画舫往来,桨声水纹,荡漾着临安的早晨。秦玉凌记起当年下了早朝,自己总缩在轿中,直直往府里赶,竟从未细看过这城里的清晨。今日方知,当年汲汲富贵,玩弄权术,辜负了多少晨光。

    却见那边有几个官差模样的人,正拿着一副画像四处问人。不一会儿便问到了他:

    “老兄,可曾见过这画里的人?”

    秦玉凌一瞧,画里那人不就是纪清酌么,忙道:“不曾见过……”转念又问道:“官爷,这人是谁啊?可是犯了什么事了?”

    官差不耐烦道:“外地人吧?他能犯什么事,这纪府的小少爷平日里深居简出,前些时候倒有打更的在夜间瞧见……他和个男人……哎哟,就是那分桃断袖的毛病。传到纪老爷耳朵里,老爷子丢了颜面,能不把他一顿好罚。昨个儿却又传出他白日里跟个紫衣的男人跑了,老爷子气急,这不,叫府尹撺掇着我们大清早寻人来了……”

    分桃断袖?……纪清酌?秦玉凌愣愣地回不过神。

    “……他那男人……是谁?”

    “夜黑,打更的只瞧见他,倒没看真那男人呢。”

    正说着,秦玉凌眼尖见昨日追拿纪清酌的家仆模样的人也过来了,慌忙拿袖子遮了脸快快地走掉。

    于是这天临安坊市间竟传开了一个流言――纪尚书府里的九少爷和个紫衣的男人私奔了。对那个紫衣男人的描述倒是千奇百怪,有说风流俊逸,高洁傲物,有说一丈多高,虎背熊腰,还有说他通达怪力,抬手起风,眼里还会喷火。未靡眼里会不会喷火秦玉凌不晓得,但种种描述中只一条是真的――那紫衣男人身边还带了个面丑如鬼的仆人。

    ……真到面丑如鬼的地步了么……秦玉凌抚上脸……这些天都在人间,面色已是有了几分生气,无奈当年将这脸换了功名,又受了地府阴气常年侵袭,怎么看还是觉得丑陋。他是个连脸都可以不要的人,足见当年有多丧心病狂,只是二十年后,忽而后悔起来。

    不知人间情苦的仙君也有沦为流言是非里的人物的一天,分明是好笑的事,秦玉凌却无论如何也笑不出来。

    他漫无头绪,城中绕了一圈都不得见,也不知那两人是一道出去的还是独自走的,不知不觉便逛到了当年的月老庙。

    原先是香火旺盛,现今却已抛荒了,庙门前的树上系着的万千条红绦带子,俱已泛白,迎风乱抖,倒似白幡。

    当年,狐妖和名士在此处殉情。

    秦玉凌心下一痛。

    那年他赶到这里时,那二人已经灰飞烟灭不见踪影。挣脱红线纠缠,在月老前表白心迹,宁死不离。

    多么感天动地,只是抛弃和刺痛了他。

    秦中丞为人歹毒一生,无恶不作,唯有对九郎是痴心一片,肝膈肺腑尽掏。只惜,别人不顾。

    秦玉凌惘然踱上荒阶,庙堂的门微开了个口,正要推门进去,甫看见里头一紫一白两个人影,忙闪身到门后,自己也说不上为何,只觉心里直突突地跳。那两人,来这荒废的月老庙做什么。

    朦胧听得未靡道:“……在月老庙挣脱红线……你们果真大胆……”

    “……仙君……”纪清酌唤,“前世冤孽……还未偿清么……”

    秦玉凌大惊,这纪清酌竟知未靡的真身!况且未靡所说挣脱红线又是怎样一回事。莫非是……

    只听未靡道:“前世也有我之过错,放任了你。虽是本该偿清的,奈何他的命格天然有缺,便是你二人此世得以执手,也必要用下几世的苦劫偿还,恐是天涯海角,再无相会之期……”

    “……命格……有缺……可以修补么?”

    “狐儿,莫做傻事,人生聚散皆有夙缘,不可太贪……”

    秦玉凌此后听不进半个字,顷刻间什么都明白。

    思慕已久的人就在里面,他却傻傻痴痴,不知作何反应。只直直地立在门外的秋风萧瑟中,比他苦寻中荒废的那些时光还漫长。

    甚至连庙门打开,那两人从里头出来撞上,犹自愣愣地。

    纪清酌见他些微愕然,未靡却面不改色,无情眸子别有深意注视他。

    “……秦二哥,在下在城西郊有个偏僻的居处,正要请魏公子前去赏菊……秦二哥也一道来罢?”

    秦玉凌轻轻“嗯”了声,低下头不去看眼前人。只怕一眼,便会目眦泪下,情不自已。

    他秦玉凌修了这许多年的歹心肠,其实照样也拗不过所慕之人一个眼神一句话。

    “那便走罢。”未靡道。

    秦玉凌道:“不成。今日我过来路过市坊,正有官差拿着纪公子的画像在寻人呢……何况现在流言遍布,就你二人这般走出去,保管到哪都叫人指指戳戳。”

    “什么流言?”

    秦玉凌瞅瞅未靡,又瞅瞅纪清酌,只是不好开口。纪清酌心下已明白几分,也不做声。倒是未靡还问:“究竟什么流言?”

    “呃……就是……说纪公子和您……私奔了……”

    随后,秦玉凌瞧见这些日子以来,冷心冷面的未靡仙君第一个生动的表情:微怔了一会儿,复又稍稍偏过头去,冷哼道:“……哼,无聊。”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果然寻人的官差众多,一番躲藏叫未靡大不耐烦,好容易捡着隐蔽的小路混出了城。

    纪清酌的小居还在出京五里开外一处,依山傍水,闲适恬静。最绝妙的莫过于屋外那一篱菊花。已是开到末期,却仍十分烂漫。深香妍态,散影满帘,黄深紫浅。其气又清绝傲岸,疏宕洒落。

    纪清酌将几案,椅子移出门外,让未靡同秦玉凌坐了。自己进去屋里备酒。

    相对无言许久,又俱无心赏花,便各捧一杯菊花茶呆坐着,看杯里渐渐被薄暮染红。

    向来不屑人间伙食的未靡今次倒一下一下小酌,似喝的津津有味。“不想人间的茶,也有如此的甘味……”

    若是没记错,这倒是听未靡第一次夸赞凡间之物。秦玉凌道:“……的确……这些天都在赶路,又宿在便宜的小栈,自然没得这般好物……”

    “你想问什么,便问罢。”未靡话锋陡地一转,淡淡地,却是开门见山,想必已知秦玉凌听见了月老庙中那番话。

    秦玉凌低头沉默一阵,方道:“……仙君和清酌有旧?”

    “算吧,”未靡也不避讳,直说道:“……他本是狐妖,当年闯过天雷阵去寻月老替他改一桩红线姻缘……”

    妖与人的红线本不相牵,也有月老颠倒错乱忙中出错之时。红线虽然相牵,姻缘虽然相连,却又逆了人妖殊途的正理,因此往往情得以周全,人却招灾引祸,不得好死。

    也曾有千辛万苦寻来,要将自己的红线同心上人的红线拴在一起的妖,而此次闯来的狐妖倒是稀奇,非要将自己与爱人的红线拆开,叫爱人的红线与他表妹做一处拴系。

    那时的情天之主未靡正在松下与月老摆一张棋桌,执子对弈,便听报外头有个从下界跑来的妖物求见。

    他见到那只狐妖,清丽如梅,不卑不亢,隐忍又坚决。要月老替他红丝别系,改一桩姻缘。

    月老不敢造次,便向未靡征询。当时的情天之主道:“……你表妹虽原是红狐,但亦有人身。人妖毕竟殊途,将这桩姻缘给她,也可叫那凡人重回正途,绝了那些龙阳断袖的心思。依我看,竟是好的……”

    是他允诺了狐妖的请求,是他改了命定红线,如今看来,竟也不知是对是错。

    “……怎知这狐妖和那凡人如此痴傻,偏生又要逆着红线定下终生,自寻死路。早知如此,又何必当初……”

    “……是我的错……”秦玉凌低低自言自语道:“……是我迫他……只是……为何也偏偏,要将我的红线牵扯进来……”

    未靡又抿了一口茶,皱眉道:“命定之事,又有何理由可言?”

    “……唉……你、不明白……”秦玉凌叹道。

    高高在上的仙君,随口定人姻缘,又怎知他这随口无心的举动,能牵扯多少人的恋心缱绻,相思断肠。

    此时纪清酌从屋里端出两壶三杯来,道是他自己酿的菊花酒。

    西风院落,远岚寒鸦。一尊菊酿一篱霜,秋心无诉对斜阳。

    秦玉凌对着纪清酌仍是不自在,也不知他识出自己的身份不曾。一开口却只是笨嘴笨舌:

    “……清酌……是祭祀的酒吧……”

    没头没脑地听这一句,纪清酌也有些不解,只道:“……正是……因是家中第九子,故起了个酒名……”

    正说着,远处慢悠悠走来个人,通身也是白色,提了个琉璃酒壶。老远便道:“……怎么这东篱赏菊摆酒,也不叫我吃上一钟?”

    边说着径自入了纪清酌的篱门,这才打量清楚。这人眉目俊朗,笑容儒雅,秦玉凌只消一看,便从那相似的脸上认出他是谁来。

    纪清酌接过他手里的琉璃酒壶,道:“……此时你不当来,待我学陶潜无酒赏菊,我才盼你这‘九月白衣人’呢……”

    来人笑道:“……你只管编排我是那送酒的白衣小吏罢……”忽的笑容一敛,忧心道:“你还好么?纪尚书怎么为难你了?还疼吗?”

    纪清酌摇头,淡淡道:“不妨事,幸得这二位相助。”

    来人这才将视线投向未靡和秦玉凌。这二人倒叫他吃惊一阵,美则太美,丑则过丑,坐在一起好生奇怪。

    发觉自己失态,便又说笑道:“……市坊里都传你和个紫衣公子跑了,敢情就是这位……”

    未靡当下脸色微变,却也不见十分恼色。秦玉凌则心思纷乱,一发不愿搭腔。

    便只听那人继续道:“在下何梧何复祖,见过二位恩人了。”

    何梧何复祖……果真是他……秦玉凌叹了口气。

    无论几生几世,永远都逃不开的羁绊。一如当年九郎与何子萧,一如眼前纪清酌与何复祖。

    他二人在一起,便是整个世界,容不得他人插足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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