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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8章 画中仙(四)

小说:阴差志异录作者:暮商将离字数:10992更新时间 : 2014-10-13 22:08:07
    冰澌雪融,一整个严冬之后,终到开春。

    携手同行,在山中看春涧潺湲,流烟淡沱。又有那东风碧草,迎春俏丽,雁字飞回。

    于磬偕同云涧在山中享尽一个最美的初春。在溪边坐卧,听漱水击石,清越叮咚。于磬便望着溪水清澄,流云水中涣散;云涧便枕着他腿,眯着眼瞅头顶青冥杳杳,云似繁花。

    “云涧……就是此番情景吧……”于磬喃喃。

    云涧不答。又听于磬问道:“……当初这名字,一定是见了如今这样的景象吧……”

    “……嗯……家父是当地的名流,又通些文墨,便叫了这个名字……”

    憨书生没听出他话中敷衍,犹自问道:“……不知苏州的流云与春涧同这儿比是如何……今后如得空闲,我定到苏州一瞧……”

    云涧抬手,抚了于磬的脸,道:“……那改日,待你金榜题名……也同我去一趟徽州,可好?”

    于磬只当他想去徽州游赏,便笑应道:“你怎就如此惦念徽州呢……好,那就也到徽州去一趟……要沾黄金白银之气,还得到徽州,我虽不欲沾铜臭,但那宣纸宣笔和歙砚都是极好的……”

    云涧抓了他手,郑重道:“那便说定了……”

    欲识金银气,多从黄白游。

    一生痴绝处,无梦到徽州……

    耽溺感情之人多是自以为是,神魂不清。若一早便识透一份感情不能天长地久,死生契阔,许个诺言还能如此漫不经心?

    无奈情海陡然生变,恩爱两厢暌违。云销雨断。梦中亦不识路,哪里到得了徽州……

    这年春初于磬在与云涧浓情蜜意中度过,也不忘刻苦温书,只等三月的春试。

    而于磬过目能诵的同时,云涧的身子反而越来越差,大有不愈之势。于磬心焦,又束手无策,心烦意乱之时,总被云涧一句等于磬春试过后,再闭关休整给堵了回去。

    这些天总发觉纸墨用得极快,本是可用半月的墨不到七八日便没了。于磬生疑,又想不到除了自己谁还动过,许是自己不知不觉用得多了,或是被老鼠弄走了也不定……

    这天又上京中去置办纸墨,云涧身上不爽利,懒待动便没有跟去。于磬便一次多买了些,回来途中却开始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。

    天色阴沉,黑云浓厚,于磬小跑回去。一把油纸伞打得东倒西歪,回到破庙时雨落得更大。打在瓦楞上砰然有声,檐前一片水帘。

    于磬收了伞,扑扑身上雨渍,正要进到庙里,却推门不开。

    此地绝无人迹,云涧一般独自呆在庙里也不曾锁门,怎的今日锁上,莫非是有贼进来了?

    心下一懔,便蹑手蹑脚挪到一边的窗格边,沾了点唾津点破那薄薄旧窗纸,对上眼睛往里望去……

    ……黑洞洞一片,只剩泛白幡布招摇。什么人都不见。

    忽地书案下有个影子一晃,于磬方看清那有个背影,也不知在干些什么,头微微摆着。

    冷雨荒庙,阴风抖寒,白幡孤影,叫人一阵毛骨悚然。

    那个背影蹲在地上,毫不知觉地捧着什么东西到脸边,有些像吃东西……

    良久才站起身,慢慢转过头来……

    ……枯瘦的脸惨白如纸,手捧着一个砚台。他把砚台放到嘴边,已是黑色的长长舌头伸出,一下一下舔着砚里的墨痕!黑色的墨汁混着唾液般的汁水黏腻地流满了下巴,彷佛吃得津津有味——

    !!!!!

    “妖……妖怪啊!”

    于磬惊得大叫,后退了几步,手里的纸笔慌乱滚了一地,全被雨打湿。

    不多时庙门急急拉开,那妖怪简直是气急败坏地冲出来。

    见了于磬,反是又惊又愣一滞。

    于磬这才仔细打量起那妖怪来……一袭青衫,发黑似墨,身量纤细,除去那白如厉鬼的脸色和下巴上黑糊糊的一片墨汁……正是那云涧!

    于磬抖得更厉害:“……你……你……你是……妖、妖怪……”

    那可怖的妖物瞳仁骤缩:“……我是……云涧……”

    “……你……你不是仙人……你、你是……妖……妖怪……”

    妖物沉默,道:“……是,我是妖……但我……”

    于磬见他朝自己走了两步,连连后退大骇道:“你别过来!你……你这妖怪……”

    那妖物亦更激动道:“于磬!你莫怕……我虽是妖……但我不会害你!我……”

    那书生吓得脸色发青,怕得腿一软,一屁股坐倒在地上,惊恐颤栗道:“你你你别过来……别过来……”

    妖物怔住了。他静立半晌,方猛地一阵咳嗽,五脏六腑都要咳出来般。

    眸中痛楚难抑,用手背擦了下巴的墨迹,哪知越擦越脏,连带手背一片黑色。强挣做出一个笑,微微颤抖,柔声问那书生:

    “……我是你的云涧啊……你,认不出我么……”

    书生吓得口不能言,身子直往后缩,牙齿都在打战。

    雨幕之下,脸色阴沉的妖物愈发显得可怖地沉默了。

    脆弱的人心,善诓的人,就算是曾深爱过,也抵不过对妖的成见。人类不给任何解释的机会,自负傲慢地将妖定在十恶不赦人界天敌的位置。说什么天长地久,定什么三世情缘,扮什么蒲苇磐石,盼什么痴心不移。人心最是脆弱多疑,在恐惧面前,灰飞烟灭只能是不值一钱的情字。

    更别提是这样懦弱老实的书生。朝夕相对的爱人从仙人变作妖邪,极端厌恶,十分恐惧,过往恩情两抛,成了泡影云烟。

    雨打深林,千叶作响,坑洼的路已是泥泞积洼。雨线飘入檐中,湿了衣衫,雾了眼角。

    沉默的妖物终于沉沉开口:“……你莫怕……我立刻离开……”他走进庙中,取出自己久居的那幅画卷,抱在怀中。

    “……抱歉,我不该骗你……”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“我走了,不会伤害或再打搅你……你……定要春试得胜……金榜题名……”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“……你若怕……便忘了我罢……”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书生仍旧战栗着缩在檐下一角,惊恐地连望他都不敢。

    妖怪苦苦笑了,眼望着雨幕漫漫,水色苍茫,远山雾濛;又再回头瞧了书生一眼,要将他收入眸中般。最后方自嘲摇首,低低道了一句:

    “倘或……我是说倘或……你今后能念起我,便到我旧乡来寻我罢……我等你……”

    说罢,便紧搂画轴,穿过檐溜水帘,青影飘摇,如风中飘絮,池里浮萍,消失在雨幕尽处,一抹青色洇入雨色山光……

    ……这便是故事的结束。

    ……墨染说罢,已是五更鸡啼之时。

    外头的天仍是黑的,火光中山神像笑得诡谲。

    “……我毕竟是妖,既不能吸取书卷之气,只能靠吮墨食纸方能勉强维持人形……不料……”墨染闭了眼,再说不得……

    禁不得风雨的妖,当初是怀着怎样绝望之心,方能冒着大雨远离爱人来到此处。秦玉凌不知,回过神时,才知自己方才一直挥笔走墨,此时一副小画已成。画的是青山渺远,烟雨婆娑,一个背影单瘦飘摇……

    秦玉凌心惊,他作画许多,这幅的气韵天然,画里含情,是他从前不能为的。

    方知自己已陷墨染的故事中,和那故事中人,有了喜怒爱憎。不由叹了声气,道:

    “……你已等了多久……”可是比自己在黄泉徘徊的时日还长……

    墨染摇头:“……不知……我不知人间过了多少年……只是一直在此等他……”

    未靡沉声道:“……个中事由既已述说清楚,便当受罚……”

    秦玉凌忙投笔讶道:“仙君……他既没害那凡人,怎的还要罚他?”

    冷面仙君道:“法不容情。身为妖邪,假扮仙人,引诱凡人,险些扯断他人命定红线,自该受罚。”

    墨染忽地抬头问:“……他的命定红线?……仙君,求仙君告知我……于磬……后来如何了……”

    秦玉凌直觉要糟,想要阻止,却也来不及。未靡已冷声道出了之后的故事……

    一个乡下书生春闱夺魁,殿试又忝中状元,功成名就。

    在朝为官二年后,正逢甲寅,借由朝中公事,下到江南。凭着一幅庙中美人的小像,在苏州明察暗访,四处搜罗。终在日暮流云的晚涧边,见一男子手扶翠竹,吟着一首闺阁之诗。

    命运在此相逢,红线终成正果。

    皆大欢喜。

    “……那人是当年画中真正云涧的转生……亦是于磬此生命定之人。”未靡语毕,不再做声。

    墨染定定地看着火盆,似连呼吸也无。良久方慢慢道:“……他果然……去了苏州……他……不知我在这儿……”

    多年以前,他拿着云涧的画说自己是那画中仙;多年之后,他拿着自己的画,去寻他的云涧……着实讽刺,着实可笑。

    墨染咳了几声,缓缓摇头道:“……我的确不是云涧……不是画中仙……我是妖,他甚至不知我的本名……”压抑不住内心煎熬:“我曾目睹云涧一生,故而扮成他不是难事……罢了,他好歹……是有心……寻过我……”

    两行清冷眼泪无声坠落,痴痴道:“……他寻的……又不是我……他到的还是苏州……他忘了这里……我等他这许多年……一生痴绝处,无梦到徽州……无梦……到徽州……”

    墨染眉目凄然,吸口气,坚定道:“……仙君……墨染领罚……”

    语毕便化作一道白光,消失不见,地下遗落是那一幅画卷。

    未靡正要将画拾起,谁料那画一霎间自己动了,正正飘到那盆火中!

    “墨染!”秦玉凌不由惊呼。

    火焰炽烈焚烧,白色卷轴愈渐缩小,终成一捧焦灰……

    ……一盆火安静焚烧,木叶烧灼之气充溢庙堂,火星四溅。未靡皱起眉头。

    秦玉凌有些失魂落魄,踱到火堆旁,低声斗胆责道:“……你不当同他说那些……这岂不是绝了他的生望……”

    “生死有命,他既然如此自裁,我也只得由他。”未靡冷言冷语:“他既有心要死,我说不说那些话又有何分别。”

    秦玉凌一口气堵在心里,道不得,只能咽下,倚着门等天色发白。

    案上的画作已不愿再看,待天明便卖去,连同假仙人憨书生的故事一并忘怀……

    世上有真仙人,亦有假仙人;真仙人可以冷酷如未靡,假仙人却可多情如墨染。仙与妖究竟谁才真正无情残酷,人心在二者之间的认定是否公道自在;仙也好,人也好,心若是铁石般冷硬,比及妖鬼,又好到哪里去……秦玉凌看了这许多年,仍未得出个答案。每每思及,不过就一声叹息而已。

    翌日天更阴冷些,那幅画作卖了些银子,便和未靡一道离开徽州。

    人潮如织,市易繁忙,就连那客路鱼矶都是商贾占满,在瑟瑟秋风中讨价还价。一把把银票,一箱箱金银,在手中辗转。

    回首高高牌坊林立了整条街,叠罗汉,仗鼓舞,徽州城仍旧热闹非凡……

    “欲识金银气,多从黄白游。

    一生痴绝处,无梦到徽州……”

    秦玉凌不由默念起这诗。只惜那画中妖魅暗示了这许多次,那痴书生终究是做梦都想不到徽州,徒费一生痴绝,蚀心断肠……却寻来的不是他手持那庙中美人,只叹阴差阳错,人妖殊途……

    秦玉凌恍然想起什么,疑惑道:“……怎么墨染偏偏要来徽州?还有……他难道不是画中云涧成精所化……那旧乡不就该在苏州么?怎的改在徽州……”

    未靡微微蹙额:“……我亦不解他为何不同那书生明说。”又古怪地瞅了秦玉凌一眼,道:“也难怪你一个凡人,虽然看得出他是妖,却看不出他是何种妖孽。”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“他不是画中云涧成精。他是纸妖,约是这徽州宣纸成精……”

    秦玉凌被冷飕飕的风蓦地冻着了一下,不由打了个寒战。耳边恍惚作响是那个法力微弱纸妖低低泣血的述说……

    怪道他怕水亦怕火,怪道他爱极书墨之气,怪道他旧乡在徽州,怪道他绝望道他不是云涧……

    他的确连云涧的小像都不是,只是薄薄一纸,承载得几多风霜,几多爱恨……

    秋风展不开愁肠,红丝别系后,冷落冰凉的是这边的相思。

    或许他的音容尚在于磬那画之中,待他展图,时光在那时定格,方看见当年那个画中仙慵懒寂寞,笑里含愁模样……

    一生痴绝处,无梦到徽州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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