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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6章 画中仙(二)

小说:阴差志异录作者:暮商将离字数:11556更新时间 : 2014-10-13 22:08:06
    十年寒窗无人问,一举成名天下知。

    典衣卖字,勉强攒够了旅资,负典籍,背书笥,骑一匹老瘦骡子,当年的于磬便是如此去到那盛京繁华地。

    京师靡丽无心看,露宿风餐犹观书。春闱是每一个学子希图一跃的龙门,或者一举成名,留名雁塔,从此青云平步,仕途宽广;或者名落孙山,屡试不第,仍旧百无一用,腐儒酸生。

    尤其是像于磬这般清贫人家的儿子,既得了乡试的头筹,更是要借春闱得胜,从此飞黄腾达,光宗耀祖。已及弱冠,犹未成家,也因专注研书,一心要中。当年的于磬不过十足的书呆子一名。

    家人怕于磬路上颠簸,误了脚程,才过了端午便催促着于磬赴京。谁想一路顺风顺水,于磬只花了两个月便行到了京中,此时正值立秋之时,离那春试还有半年的工夫。

    于磬心中暗自叫苦,这半年客栈是决然住不起的,只得另寻他地,将就着挨过半年。

    金风清露,桂香十里。于磬牵着骡子从京东走到京西,仍是没半个可以落脚之处。眼见要日暮,便出了城,到京郊去寻个野店。

    夕晖田陌,昏鸦瘦骡,干田旧草,孤零农户。于磬渐行渐远,背影隐入青山之下,最后一抹夕照中。

    不知不觉天色竟已全黑,浓云遮月。本是送爽的秋风也冰冷阴森下来,寒意渐浓。于磬迷失在黑黢黢山郊,只听得夜枭冷不防啼叫,秋虫乱吟,叫人毛骨悚然。愈发着急地要找个宿处。

    林间二三幽蓝火焰,枯枝乱抖,飒飒如哭,又如鬼手招摇。于磬踉跄蹒跚,磕磕绊绊,东弯西绕,到了一个稍微开阔的所在。

    荒丛中掩映的一座庙宇,檐上有长长枯草,像是香火断绝已久。那时的于磬只求有一瓦容身之地,哪里顾虑许多,颤抖着推开那老朽,网织尘布的大门……

    也推开,墨染一世痴缠的情天……

    “……那是个山中的破庙,离京城有十里的路程……自此,于磬在那里住下,直到次年春闱……”名唤墨染的妖低低诉道:“那时时节,那时破庙,倒与如今许多相似……便是在那,我与于磬相识……”

    火星子迸溅出来,枯枝燃烧的味道熏染了老旧时光,又被窜进的秋风漫散开。墨染顿了片刻,好似又重见当年一声木门吱呀,破庙里轻轻走进个手脚发冷,倒吸凉气的落魄书生,惨月朦胧,露浓风重,一霎间吹进一阵秋风,夹了枯叶,乱了幡帏,惊了谁人……

    未靡问道:“你那时便已在破庙里?”

    “是,我在庙中,在香案之下,他一进来,我便闻见一股书墨之味……”墨染忽地浅浅笑了:“只是他那个书呆,只知读书阅典,吟诗练字,待他发现我时,已是三日之后……”

    “思修身,不可以不事亲;思事亲,不可以不知人;思知人,不可以不知天……”明明是已翻烂的书,于磬仍颠来倒去地念。早晨进城里置办的干粮,能吃上两日,洗净的缸里尚盛着溪泉里打来的清水。这处破庙除了远辟冷落,夜里可怖些外却也无甚坏处。于磬便安稳自得地住了下来。

    环顾一圈,庙里着实积灰已多,三天住下来尚可忍受,但若是半年……于磬只得放了书,捡些树枝做扫帚,又扯了块旧幡浸湿,忙着打扫。

    从晌午竟一直打理到了入夜,秋风拂旌,蛛网飘摇,一轮残月秋窗,几处寒蛩西墙。火光照彻,影晃沉沉,半壁萧然。

    掀开那香案上覆着的发白布盖,蓦地发现香案地下有一卷染灰的卷轴。

    于磬怔了会,本着一个读书人的心性,小心拣出,吹了吹,用袖子轻轻拭了。再慢慢地解了束画的丝绦,对着那一盆明晃火光,轻展画卷……

    ……三竿翠竹,两座白石,一洗青衫;檀唇轻抿,玉面含春,凤眼凝晴,发是浓墨勾一笔,眉比远山胜三分……

    只一眼,惊为天人。

    旁边为诗一句:“不问凌云心,来斟胭脂句。”又有数字曰:“甲寅年初遇苏州云涧公子,丰神秀澈,词句绮丽,吾诚悦之,为画一幅,聊表寸心”。没有落款。没有印章。

    那画中男子,竟用了通常画仕女的画法,一笔一画甚是小心,栩栩如仙,像就要从画里走出……

    火光摇曳,那画中人脸庞明暗,竟更明艳生动,颇有些欲笑还颦的美。那一身颀长纤瘦,翠袖临风,带几分仙骨……

    于磬长了二十年,少近女色,更别提有那龙阳断袖的心思。却只为这惊鸿一眼,从此倾心,七魂被这画中的云涧公子勾去了六魄。便痴痴地捧着那画,呆呆凝伫良久。

    不懂风月的书生为画所迷,一门求试的心思冷落,时时刻刻,都忍不住念着,那画中的美如仙人的云涧公子。

    那云涧公子是个怎样的人,玉山倾颓,朗润清丽。他在天寒日暮时,只着一件青衫,赏竹吟诗。想必是个才华横溢的人,却无那功名劳碌之心,扶那一竿翠竹,竟也不是淡泊隐士要彰显高洁,表自己的凌云之志。这云涧公子,将一身的诗书才气,都化作了柔肠千寸,红粉轻薄;对着竹子,眉梢轻颦,凝思沉吟,竟是要斟酌两句闺阁婉约,脂粉哀怨……

    而那不曾留名的画者又是个怎样心境,她是对他一见倾心的名媛姬侍,风情佳人,抑或他是他相逢恨晚的知音好友,或者只是一个默默为云涧痴狂的墙外行人……他为何要用仕女的工笔绘出一个男子,他为何不肯署名印章,在这甲寅年惊艳的一面后,他与云涧公子之间又发生了什么……均是迷雾,清晰表露地却是他绘出此画时,一笔一划都包含的相思心境,浓浓扑面而来……

    于磬不知是为画中人所迷,还是为画中情思所迷。

    本是不释手的书卷弃置一边,只剩秋风翻纸阅卷;一发茶饭不思,砚干笔枯,破庙渐又积灰,只有画图如新,揣在于磬怀里,时时展来贪看。

    于磬自然不明白此种痴迷多少也是沾染了画中妖气。画中有妖名墨染,爱极了书卷味,爱极了翰墨香……

    一日入夜,于磬正要入睡,恍然惊觉那画不在自己手边,便急忙起身四处翻找。

    不在书笥,不在被褥,不在桌案,不在整个庙堂……于磬一头扎进庙堂后的小室着急地扒拉着,仍是不见……

    分明是门窗掩紧的庙里忽起一阵凉风,脊背生凉。又听得外头一阵细碎声响,于磬大惊,这荒郊野岭,莫不是什么鬼怪……

    手里掇了一根长木棍,蹑手蹑脚回到庙堂……

    风翻帏卷,重重幡乱火晃,一堵灰墙上,火光映着个颀长身影,衣袂翩翩……

    于磬哆嗦着掀开帏纱。

    火盆边立了个男子,一袭青衣,发如浓墨,脸似秋月,凤眼斜飞,风骨奇佳,气韵清朗,正拿着于磬的书慢慢翻着。

    于磬手里的木棍砰然坠地,响声惊动那人,抬起双如懒似醉的眼眸,看向这边。

    晕黄火光映上瞳中衣上,更觉动人心魄,使全身神魂都被这一眼勾去般。

    ――这人,与那画中的云涧公子一模一样!

    “……呵,你们未曾见当时他那神情……下巴都好似要掉下来,想是他此生再没一刻似此时惊奇……”墨染脸色温柔,语调婉转,跟着一股轻细柴烟,袅袅回旋。

    未靡和秦玉凌均不作声,只待他慢慢道来。

    “我与他对看良久,他才讷讷地问……”

    ……借宿荒庙的书生,惊见朝思暮想画中的美人凭空出现,活生生地站在自己面前。内心那翻江倒海般的情绪自不必表。

    美人冲他微微一笑,于磬倒吸了一口气,才磕磕巴巴道:

    “仙……仙人……你……可是那画中的……仙人?”

    有美如此,肉眼凡胎的书生自是看不穿,只将下界卑微的妖类,错认作上天绝美的仙人……

    青衫美人滞了片刻,复又眯起凤眼笑道:

    “是,我便是宿在此卷的……画中仙人……”

    如此一来,从画中走出便看做是仙人显灵,模样生的像画中人也只是因为他是那画中仙。于磬更加敬畏道:“……小人唐突,仙人敢就是画中的云涧公子……”

    “……自然……我名云涧,乃画中仙……”

    于磬一刻已痴。自己一介凡人,有幸得遇神仙,还是倾慕已久的云涧,怎能不惊喜交集,恨不得雀跃大呼,只怕是自己脑昏眼迷的黄粱一梦。

    好梦识路遇惊鸿,翻恐乍醒五更钟。

    幸而,于磬并未做梦。反而与这云涧仙人闲侃攀谈,渐渐熟稔起来。

    云涧个性随和,谈吐不俗,仙气超凡,却又没高高在上的仙人样子。每每晌午一过便从画中化出,及至三更又施术回到画中。

    于磬对此早不以为怪,与他交往却仍是受宠若惊,一心又敬又爱,丝毫不敢造次。束手束脚的模样叫云涧看了都打趣:“想来我竟不知你是个如花红颜,总避着我做什么?”

    于磬方释然些,久而久之,竟也不那么拘谨了。

    于磬痴迷云涧,废笔荒书多时。但这云涧公子偏生是个酷爱诗书之人,最喜便是叫于磬吟诵,听着那醇厚苍茫的书声,在秋风寒夜的破庙回荡。自己则扶着鬓侧倚在香案上,闭目击节。云涧也喜叫于磬写字作画,他自己则立在一则,慢慢地磨动方砚,嗅那墨中香料味。于磬知他喜爱自己观书习字,便拼命诵读,作文,却日复一日觉得才思枯竭,原是一目十行,现在愈来愈力不从心。心底着急,又怕云涧不悦憎嫌,故而一直不肯说。而又不知这症侯从何而来,分明有心向学,怎地越学越不济。

    一回难得秋高气爽,过了晌午,于磬便去城中置办些干粮和纸墨。云涧倒也一反常态,也要随他一道进城。

    桂子香郁,晴空鹤唳,人潮熙攘,吆喝不断。京师里总是一派生机繁荣。于磬停在那城中轴的主街上迟疑了有片刻。当初报负满满赴京赶考,不也就是要争个泰顶折桂,出人头地,在这盛京主街上赶马游街,大展风光……而今却迷茫无措,总觉豪情壮志都如虚砖飘瓦,遥不可及。

    正发着愣,袖口一紧,却是云涧牵着滑入那如梭人流。云涧笑意恬淡,目视前方,眼中是琳琅街市,却有几句沉沉话语从那微抿的薄唇中平缓流出,道的是:

    “……你可要勤修苦学,来年中个状元,在此风光巡游,方不负我一番期望……”

    汗湿手心,意乱心迷,于磬只觉身子轻飘飘如坠云端,一颗心上又有什么厚实的东西压着,全是云涧一言一行,一瞥一话。既是云涧所期望,他于磬哪怕是刀山火海也敢赴……

    未识情事的书生想当然地恋慕这画中仙人,悬梁刺股发奋苦学,只为博佳人一笑,如所有手无缚鸡之力的酸儒,为自己所谓豪壮目标打动。

    名叫墨染的妖识透人情,看得分明。

    卖文房四宝的铺子里,于磬迟疑半晌,掂量着手里盘缠,不知作何打算。墨香满溢,字画纷纭,便是在这家店铺里,于磬始见云涧发自内心的开怀笑颜。

    彼时云涧立在成沓黄白纸堆旁,指骨修长摩挲一张宣纸,凤眼轻眯,檀唇含笑,神采陶醉:“……若论上好的纸品……果然还是徽州的……”

    便反反复复抚摸那纸面,于磬过来看了,果真肤如卵膜;坚洁如玉,细落光润,难怪冠于一时……

    囊中羞涩的书生竟咬牙买下了那昂贵的宣纸,一并连宣笔和歙砚都要了,只为看云涧捧着那纸时欣喜模样,也是值当。只在那刻,云涧笑意抒心,最不似那遥不可及的仙人。

    于磬道:“何故如此喜爱徽州之纸?”

    云涧的眸光一动,水光微潋,许久放道:

    “……大约是久宿画中已惯……那画,用的是徽州纸……”

    墨染所道,却是实情。只这实情之下,尚有日后魂断心摧难言之苦,只是当时此刻,谁又料到……

    时而月朗星稀,白露铺地如银,云涧会打开庙门,与于磬并立,看那星霜树影,听彻夜枭愁绝。

    于磬问:“我曾怪道谁能绘出画中如仙人物,不想那画像是你所化……也罢,似那般清丽绝伦,颦笑如生,实非我等凡人能作……”

    云涧青衫单薄,二更夜里秋风劲起,鬓影斜飞,袖管飞扬,凝思了一会儿道:

    “……不……此画确是凡人所作……我不过是飞升之后附灵于此画而已……”

    “……这画者,是谁?”

    “……好像是一个脾气冷傲的文士……以为梅妻鹤子,可以一生逍遥隐逸,淡泊明志,不沾红尘……谁料……”

    谁料……初见云涧公子,一眼倾心。波澜不惊的心绪染上那公子胭脂绣句的绮色,再不得澄澈通明,再称不得居士道人,寻仙问佛。

    于磬默然听完,低声道:“……他这份痴心……倒也让人感喟……便从那画上也看得出……”

    云涧笑问:“你善画么?”

    “……还行……”

    “那末改日你也同我画上一幅,如何?”

    于磬挠首,赧然道:“只怕那位文士珠玉在前,我再画,也不过是班门弄斧,叫人贻笑大方了……”

    云涧轻轻摇头:“……但凡用了情,就是好画……端看你有没有那份心……”

    他凤眼斜觑,嘴角藏笑,叫那于磬一发垂头红了脸,心肝扑通跳腾。险些就将拳拳心事,脱口而出:

    “我待你……也是那般心情……”

    那时的墨染的确是妖性难改,有心逗弄,却瞧着那老实书生情窦初开,手足无措的样子,心里满当当沉甸甸,倒有些喘不过气来。

    愚钝凡人,虚假神仙,本就情难正果。

    一任秋风过耳,翻书几卷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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